基于各种原因歪曲历史事实与历史真相,扭曲或错解史实,这是历史虚无主义的一种形态,但历史虚无主义还有更为复杂的形式与样态。真确地把握历史虚无主义,必须基于马克思思想中潜藏的总体性思想。只有从马克思总体性思想出发,才能深化对历史虚无主义的认识与批判。
历史的真实
值得追问的是,究竟何谓历史的真实?朴素的、常识的观念认为,历史语境中的真实,就是关于各种历史事实的客观性的确认,这种真实可能通过经验的方式接近、抵达或把握。例如,德国兰克史学的最高追求就是让历史事实本身如其所是地呈现出来。然则,这种浅表化的思路既不符合黑格尔的思想,也不符合马克思的观念。在黑格尔看来,事物的个别的、某一方面的真实,恰恰需在总体性的全体中,才能得以真切的理解和把握。简言之,假设不联系整体,那么,其所把握的事实就并非真实。分析事实,也必须经由总体性的视角与眼光,所以,黑格尔指出:“真理即是全体。”黑格尔的总体性思路深刻地影响了马克思。在扬弃了黑格尔的思辨唯心主义之后,马克思吸收并创造了总体性的辩证法,尤为重要的是,马克思将总体性辩证法与历史密切结合,这是马克思以历史唯物主义实现思想变革的关键所在。在马克思看来,必须将历史视为一个整体,将过去、现在、未来构成一个完整的、统一的历史叙事,在历史的片段、事实与过程中,寻求统一性。换言之,在历史的演进过程中,任何个别的事实与环节,其本质与真实,都必须置于历史之整体中来加以考量。这隐含着马克思的总体性思路,总体性并非否定事实的客观性,也并非否定经验判断对于确认历史事实的有效性,而是重在强调,必须联系历史总体,才可能真切地把握历史事实的客观性与真实性,否则,抓住一个个孤零零的所谓事实,也未必把握了历史之真实。依此逻辑,即便人们从朴素经验论出发确认了历史事实,却不将这一事实、片段、融入整体性的历史叙述之中,即历史无法构成一个有意义的总体性叙事,那么,如此这般对于历史之“真实”的把握就是虚妄的,这就是历史虚无主义的根源。历史虚无主义不仅意味着对历史的某一事实的扭曲,还意味着在把握历史事实与历史片段时缺乏总体性的维度,于是,历史无法呈现为一种有意义的总体,从而失落于碎片化的事实。只有从总体性的视角出发,才能洞悉历史虚无主义的“密码”。
可见,总体性是判明历史虚无主义根源的关键概念,进一步的问题是,如何超越历史虚无主义。按照马克思的逻辑,超越历史虚无主义,必须沿着理论与实践相结合的路径。我们先探究历史之认知这一维度。
历史的认知
在历史语境中,马克思“透过现象看本质”辩证法命题的含义是,从局部的、片段的、暂时的状态中,把握整体性的历史存在。换言之,从历史事实中读解历史之普遍意义,也即对历史总体性的寻求。黑格尔在《哲学史讲演录》中曾有比喻:动物只能听懂音乐中的音符,而人却能听懂音乐的旋律。黑格尔这一比喻的重点不是指认人对于动物的超越性,而是意在强调总体性的根本意义。音乐的本质在于旋律,旋律是整体性的,是音乐的意义本身,而音符只是旋律的组成环节,正是在整体性的旋律中,音符才有意义,音符之组合才能被称为音乐,否则音符就只是一堆混杂的音响、一种无意义的声音而已。受此影响,马克思从总体性的观念中去识别历史的事实、段落,乃至历史之瞬间。比如,在《资本论》中,马克思论述了价值形式发展、演化的四个阶段,在对其进行历史叙述时,马克思始终在一种总体性的框架中去理解价值形式发展的各个环节。他将暂时的环节理解为通向未来、实现本质的台阶与路径,正是在这种总体性的历史叙事中,商品的价值本质才显现出来。又如,马克思曾对同步发生的历史性事件进行叙述与分析,写下了《1848年至1850年的法兰西阶级斗争》《路易·波拿巴的雾月十八日》《法兰西内战》等著作。其中,马克思绝非就事论事地、狭隘地、经验化地叙述、分析历史事件,而是联系总体性、联系历史的普遍意义来分析历史的事实及其经验。其深层用意不仅在于评述这些特定的历史事件,更在于通过历史事件呈现历史之整体性的意义。如此才能真正理解马克思所强调的那个观点:“如果事物的表现形式和事物的本质会直接合二为一,一切科学就都成为多余的了。”马克思这种“后续”包含“前序”的认知方法思想底色就是总体性历史辩证法。
上述强调了总体性辩证法从片段、个别、事实洞悉统一性的方法,突出了对于历史事实的意义寻求,以及历史事实的整体逻辑。概言之,从个别中识别全体,从环节中识别整体性。这意味着,也应从总体性把握个别,从历史整体与历史意义中来分析、把握个别历史事件与历史片段。个别总是包藏着总体的个别。如果分辨不出历史片段中的总体性意义,那么,对于历史之个别事件或历史经验,都将缺乏真切的把握。
历史的实践
历史的总体性并非一种纯粹的认识论维度的问题,而是实践性的问题。进言之,历史的总体性绝非一种超离于人、外在于人的存在。既往关于历史辩证法的理解与阐释,其根本缺陷在于,它造成了这样的误解:将历史的总体性理解为某种先验存在或既定存在的规律,然后,人再去加以认知与阐释。这种思路仍然囿于近现代西方哲学主客二分的认识论框架,没能理解马克思实践转向的革命性意义。经由实践转向,马克思突破了近代西方认识论哲学,其关键在于,他将总体性理解为一种与人的实践密切联系的总体性,正是在人的认识与实践相统一的原则中,历史的总体性才能真确地实现。换言之,历史的总体性并非外在于人,也不是现成的或纯粹客观的存在,历史的总体性是在人的实践活动中不断展开、生成的总体性。历史是现实的人的活动,在人的活动的历史性进程中,总体性才展现出来。因此,实践是总体性的源生地。马克思的辩证法不是抽象的客观世界的规律,也并非认识论层面的辩证法,马克思的辩证法是实践辩证法。在此,实践也绝非脱离认识的实践,理论与实践相统一是马克思思想的重要原则,其要义在于,理论与实践均是基于总体性而实现。例如,革命家可能在某个看似寻常的时刻,敏锐捕获其后隐含的历史意义,正是基于总体性的意识,他才能看清当下时刻的历史意义,敏锐抓住历史变革的机会。如果操之过急,则为盲动,如果延误时机,则为保守。革命家必须准确地研判时机,洞悉形势,把握个别与总体之间的联系,抓住革命的时机与历史的机遇。列宁领导俄国革命取得成功,正是依托此种敏锐的革命家总体性意识。列宁曾说:“没有革命的理论,就不会有革命的运动。”这一论断中的“理论”,潜藏着链接具体形势与历史整体的认知能力。只有在总体性的指引下,才能将经济斗争、政治斗争提升到解放斗争的层次和水平。同此,也正是在革命实践的进程中,历史之总体性才得以实现。所以,总体性并非预置的、既定的事实,而是在理论与实践的交互作用和历史性统一中得以展开并实现的。反之,缺失总体性的意识及其实践,那么,历史将不具有马克思语境中的历史意义与历史性质,而是将崩解为碎片、事实或话语,个别性不再承载普遍意义,同理,这也将解构马克思的历史科学。如此一来,历史将脱离人之主体,构成一种外在于人的因素与存在,这就是历史虚无主义的内在根源。
总体性辩证法是马克思进行历史叙事的核心结构,基于这一结构,马克思揭示并叙述了一种连贯的、清晰的普遍历史。普遍历史与历史素材的区别在于,前者是主线化且具有意义的,而后者则可能是含混而复杂的,其性质与含义也是不确定的。但是,正因为具有意义,历史才成为一个整体,也才可能被洞穿与理解。否定总体性或否定普遍历史,就必然坠入历史虚无主义的深渊。
(作者系海南师范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教授)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