既称“反思”,当敬畏历史的绝对价值
“南宋国力远比不上金,秦桧以谈促和乃审时度势;宋和金融合后都成为中华民族的一部分,岳飞仅是效忠于小朝廷,称不上民族英雄。”
“没有西方入侵,中国也将以自己的节奏步入现代文明;清末的立宪和改良要是真正持续下去,我们就能不经历革命和流血实现富强民主。”
“日本开拓团的大力开发,为中国东北地区奠定了工业基础;德国占领者撤离青岛后,留下了一个规划精良的都市,中国人应该说声谢谢!”
……
当前,一些研究者提出了所谓“反思”历史的口号。在他们看来,一切历史都是阐释者的历史,“没有被发现的真理,只有被阐释的真理”。在这一命题的指导下,严肃的历史记录被当下的主观性和现实感所代替,历史的真实变成了叙述的真实,甚至是假设的“可能”或戏说。
历史留给后人的厚重价值,应该怎样去反思?日前,上海市历史学会会长、上海社科院研究员熊月之和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院长、教授苏智良,就相关话题接受了本报记者的采访。
脱离情境,后人容易轻浮地看低前人
记者:宋、辽、金同属中华民族,因而岳飞算不得民族英雄;主子都投降新朝,文天祥却负隅顽抗,既悖逆历史潮流,又导致生灵涂炭,不值得称道……近年来,在重新定义历史人物或事件的作用、性质时,类似奇特的观点引发了不小的争议。所谓用现代眼光评述历史,难道历史真的成了“任人打扮的小姑娘”?
熊月之:毋庸讳言,怎样评述历史人物和事件,历来是有分歧的。一种是从自己的主观出发,继而做出不同的价值判断。另一种是持相对主义的立场,认为“公说公有理、婆说婆有理”,“此一时、彼一时”,没有绝对的忠奸、是非之分。它通过取消真理和谬误的客观标准,为颠倒黑白、混淆是非大开方便之门。
说岳飞算不得民族英雄,甚至将其与秦桧混为一谈,便是典型的历史相对主义。其实,虽然辽、宋、金现在都融于中华民族,但当时它们是有区分的。岳飞的精忠报国,在那个历史条件下具有崇高的精神价值,并且成为人们心目中关于爱国之“忠”这一道德观念的典范。正是因为这种价值具有抽离历史时空而存在的绝对性,所以从古至今,其爱国主义的价值精髓能得到历朝历代的褒赞。这也是中国人对待历史的鲜明传统,即“别善恶,寓褒贬”。
当然,不同人对历史可以有不同的解读,可以随着时代演变作出新的评价,这是历史研究永无止境性的一面。但解读和反思必须建立在把问题放在特定历史情境的基础之上。强调从特定历史情境出发的理由是,历史的发展演变是多种因素作用下的合力结果。不注重历史情境,后人就会把前人看得太愚蠢,局外人就会把局中人看得太简单。
敬畏史实,才不会有荒唐的倒推逻辑
记者:在近代史问题上,一些人还抛出了更加奇异的论调,如“日本侵华有功”,“蒋宋孔陈四大家族是宣传口号,他们并未控制民国经济”,“解放战争是自家人打自家人,民族不幸”。这些观点,抓住细枝末节,以点代面、以偏概全,有的也具有相当的迷惑性。
苏智良:我经常在课堂上讲,人们要敬畏历史。在反思历史中,一定要做到实事求是。一些人试图以东北的情况来论证日本侵华有功,这是本末倒置的逻辑推理,极其荒谬。日本在东北建工厂、修铁路,目的是将其建成全面侵华、“北上抗苏”的基地。日本开拓团到东北后,首先是从中国农民手中抢掠土地和财富,计划是移民百万。我们总不能倒过来说,战后留下一些工厂、铁路,就证明这一侵略战争给东北人民造福了吧?再如,在四大家族问题上,有人看了宋子文的日记和档案,觉得他们没有那么坏。但认真去看看当时国统区的报纸,去找找监察院的档案,就不难找到孔宋家族的腐败案例。如1948年,孔祥熙之子孔令侃在上海囤积居奇,刘鸿生等人反映这一问题,但在蒋介石、宋美龄的说情下,在沪主事的蒋经国只能不了了之。还如,说解放战争“自家人打自家人”,问题的关键是谁要打。1946年,蒋介石主动挑起战争,企图打败共产党。到台湾后,蒋介石也曾反省其全面的失败,却始终没有反思“要不要打”的问题。
再举一例,去年是辛亥革命100周年,有人读了点史书便说“假如没有这场革命,后来就不会流那么多血”。但他们有意无意忽视了一个问题:革命何以爆发?就是因为清政府阻扰改革,不思进取。1911年5月,“皇族内阁”出笼,清廷贵族占了大半。全国各界包括原本支持清廷的立宪派,都觉得这个朝廷无药可治,于是决定跟革命派合作。清政府失去了很多机会,最终被人民所抛弃。这样的梳理和分析,才是正确反思历史的一种态度。
面对“敏感”,回避就无法以史为镜
记者:“如果按照温和改良的路子走,清末后的中国可以避免流血,中华民族也将更顺利地实现复兴;新中国若不抗美援朝,台湾早就统一了,中美关系也不会那么曲折……”在一些网络舆论上,有人试图设计另一种可能的历史走向,这样的假设似乎潜藏着对历史演进和现状的不满。
熊月之:历史没有假设的可能。它既不会以当时个人的意志为转移,也不会按照今天的设计去重演。普通人可以说,假如辛亥革命不发生,中国有可能走向改良主义的宪政道路。但严肃的历史学者更愿意全面分析当时的政治、经济、军事和中外态势,从而得出更为合理的观点。
不过,“假设历史”的背后,还是可以看出一些人的复杂心态。这就需要我们更加主动积极地公开资料、引导思考。有些历史问题,我们不去研究,别人也会去研究。他们占有更多的材料,提出更多的证据,在舆论上必然处于更有利的位置。举例来说,现在年轻人对“文化大革命”没有充分的认识,以为红卫兵不上学、不工作,还可以免费到全国各地旅游,不是一件好事吗?对待此类问题,我们不该故意忽略、回避,而要准确、全面地告知世人,在“褪去敏感”的过程中认真汲取经验教训。
苏智良:历史是民族的集体记忆。刻意贬低、拔高或曲解历史走向,都是不可取的。假设历史的另一种可能性之外,还有一种倾向值得注意,即刻意鼓吹历史循环论。持这一观点的人认为“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”,从洋务运动、维新变法到辛亥革命,就是从改良到革命的过程,就是近代化的历程。
确实,历史中的一些现象可能有相似之处,但绝不是重复的。19世纪末20世纪初,西方帝国主义侵略中国,我们要自强,就出现了洋务和维新运动。20世纪七八十年代,面对内外挑战,中国人民毅然选择改革开放,并在实践中坚定了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理想信念。这两个路径,层次完全不同,后者的深度、广度、影响及其对民族复兴的意义,远远超过洋务运动。总之,历史不是简单的循环往复,而是螺旋式向前发展。
国民记忆,可以细说绝不可“戏说”
记者:在一些影视作品中,历史的真实性和严肃性被加以“艺术化”处理。一说汉唐明清,就是“明君贤臣”;一到深宫内院,只见谈情说爱和钩心斗角。在“戏说”中,没有贪图享乐、巧取豪夺,只有“颇为亲民”的帝王将相。而一些革命历史题材,则有人宣扬“各为其主”的理念。戏说历史,有没有底线?
苏智良:近年来,一些历史宫廷剧确实呈现出一种不良倾向。如拍“康乾盛世”,反映盛世一面的情节很多,但反映康乾两朝搞民族迫害、搞文化专制的东西不多,甚至没有。
总体上看,影视剧中的戏说不涉及历史的重新评价,只要大致符合真实性原则,有一些娱乐的因素,不妨予以理解。但需要指出的是,重大题材的历史可以“细说”,却绝不可“戏说”。诸如南京大屠杀等,涉及国人的集体记忆,哪怕故事片也要慎重对待。
熊月之:一般来说,专业学者明白影视戏说与历史真实的区别,但普通老百姓对此不一定分得清楚,就像人们总是容易把《三国演义》和《三国志》混为一谈。因此,如果是纯粹的戏说,架空历史背景,倒也说得过去;但“有真有假”的历史戏说,危害性非常大。
举例来说,近些年来,描述上海城市历史的文学、影视作品出奇的多。这些作品多聚焦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的高楼林立、街道整洁、灯红酒绿,说它是“东方巴黎”,十分繁荣、摩登。而在另一段特定时期,人们又强调旧上海是帝国主义侵略中国的“桥头堡”,突出其黑色“大染缸”的特点,等等。应该说,不同时代的不同说法都有历史依据,都揭示了上海城市的某一方面特质,但都不是上海的全貌。在这方面,历史学工作者应肩负起传播历史真相的责任。如在人们大谈“桥头堡”时,不妨也说说“西学窗口”;在批判“黑色染缸”时,也不忘“红色摇篮”;在热议“巴黎风情”时,多说说地方性、传统性、落后性。这样,就能帮助人们比较全面地看待历史,有助于纠正和消解各种片面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