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写在《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》发表70周年之际
毛泽东同志《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》发表已经有七十个年头了。作为一名关注现实生活的作家,我以当代视角解读《讲话》精神,依然感到意义非凡、魅力无穷。
乡亲与土地是永恒的主题
《讲话》重点谈了文艺为什么人的问题。这个问题在今天仍然值得重视。一个作家要真正关心基层百姓的疾苦,关心他们的精神风貌,为他们的文化消费提供更大的空间。父老乡亲与多情深厚的土地一样,是永恒的主题,是创作的源泉。看一个作家是否有力量,要看他从人民大众身上吸收了多少营养,看他与这个时代、民族精神生活有无深刻的联系。一个作家认识历史的深度,取决于他精神视点的高度。
为自己写作?为评论家写作?为圈子写作?还是为读者写作?为哪个层面的读者写作?……这是作家必须认真而谨慎回答的问题。为大众为百姓写作的人,会注意建构一种与读者共享的普通价值体系,看一看自己的作品能不能被他们理解和接受。有了这个支点,才能进入“写什么”和“怎么写”的问题。
时代生活对作家提出了严峻的挑战,作家必须作出回应。现实生活需要作家静下心来,艰苦地认知、体验和思考,不断地摈弃旧有的创作模式,以开放的眼光和胸怀,饱览和容纳历史的丰富、芜杂、曲折和发展,改变对生活简单和肤浅的认知。有了新的认知能力,才有客观冷静的审视,以及宏观的把握能力,在这个基础上再来谈超越世俗,超越常规,超越现存。
从上世纪90年代到21世纪初,文学实现了传统向现代的转型,从过于强调文学的精神引领功能到强调“纯文学”、“向内转”、“小叙事”、“日常化”、“个人化”、“私人化”等。文学的“个人发现”,成为表达真实自我的有效载体,肯定世俗化的欲望,肯定世俗生活的乐趣,扬弃了“假大空”和“伪崇高”,它顺应了经济社会和现代生活的发展要求,把中国文学推向了更文学化、更艺术化、更自由开放的姿态,并产生了一批好作品。这是大进步。但是,作家的生活在雷同,文学便自然地陷入了另一种极端:过度沉湎于个人的独语,颠覆传统文学的一些要素,拒绝社会深度和宏大叙事,淡化了文学的使命、良知,疏离了民众和底层社会。把这一切都剥离了,还剩下了什么?
不要忘记,中国还有那么多的底层百姓,文学应该温暖他们的心灵世界。怎样温暖?不应该用低格调、低俗化的文学产品来哗众取宠,吸引他们的眼球。即毛泽东同志所说的,文艺是要锦上添花还是雪中送炭?要阳春白雪还是下里巴人?
《讲话》早就作出了回答。人民性为民族精神提供了深厚的基础。中华民族有着雄厚的历史积淀,形成了属于自己的独特习俗、情趣、观念等,这些都蕴涵着民族的独特精神。以这个视角反思当下的创作,是不是有脱离人民的现象呢?
治治创作的“贫血症”
尽管我现在挂职体验生活,但实事求是地说,已经很难像柳青、赵树理等文学前辈那样扎实了。现在的部分作家,往往热衷于写作姿态和技巧的翻新,而忽略了向人民群众的学习,殊不知要把这些技巧性的东西做得优秀,首先要把它建筑在对人民与土地的生活体验和生命体验之上。今天的文坛,突出的问题是创作落后生活,创作出现了严重的“贫血症”。作为扎根乡土的作家,始终不能忘记人民和土地,人民中间和土地之上每时每刻都在上演着真善美的故事,尽管不同时代的真善美变幻着不同的辞章,但这些辞章都是瑰丽的文学景象。创作要仰仗灵动的生活洪流,书写人民群众的命运史。
近些年,我把自己的创作基地放在唐山老家农村。广大农村发生的一切,众多农民的生活,是中国最基本的“国事”。文艺工作者再也不能用老眼光看待今天的新农村了。中国的农业文明和农业文化有着数千年的历史,农村题材文学经典摆在面前。但是今天,农村处于农耕文化气息、现代城镇工业气息和科技信息杂糅融合阶段,农民艰难地行进在农业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转轨的半路上。现实是文学的土壤,文化则是文学的精神。如果创作游离于社会潮流之外,其活力和价值就会削弱。但是要表现好这个时代,还要多一些真思考。要把握今天的农村和农民生活,就首先要深入下去。但是光有深入和贴近是不够的,走马观花式的贴近只能令人茫然。今天的调整和明天的政策,其实都属于“事件”,是瞬息万变的现象,是历史长河中的浪花,如果不把它放在历史深层结构中去考察,就会被现象迷惑。所以说,文艺工作者还是应该贴近人心,体验农民的心灵,寻找属于这个时代的精神“内核”。
文艺工作者要尊重农民,尊重他们的尊严。除了尊重他们生活的场景,还要尊重他们生活的逻辑。今天农民心理是多层次的,历史的、文化的东西也必然沉淀到他们的心理之中,传统农民要转变成现代农民,需要经过艰难漫长的路程。农村正以迟缓、渐变、多样的形式出现,就像春天的冰河,表面千里冰封,但在大河深层,坚冰在悄悄地消融,河水变得湍急。
现实生活不好表现,作家在当下生活面前碰到了认知和表现形式的困难。抛开惯性写作,寻找新的空间时,我才感觉到认识和表现现代生活有多困难。价值的混乱,现象的复杂,从而增加了把握的难度,也就增加了寻找全新体验的难度。实际上这不是一个新问题,是所有作家必须遭遇的。当年柳青写《创业史》、梁斌写《红旗谱》时应该同样面临着认知时代生活的问题。面对今天农村风云际会的宏阔背景,作家应该怀着一种“以人为本的现代意识”,从人性复杂多样的角度,来审视乡村社会所有人的行为动因。这样就能从新鲜的生活流里找到新意。农民每天都在投入一种新的生活,不仅要凭借好政策的外力,更需要战胜自身的障碍。这障碍包括历史渗透在他们心灵深处的小农经济意识。文艺工作者就是要揭示这种历史复杂状态。如果用同情式和批判式的态度都会失之偏颇。通过农村变革的具体事件来分析,透过这些事件就能洞察到那条时缓时动的时代之河。中国农民的历史姿态在这样的交汇点上会变得清晰而辽阔。
所以,面对复杂的乡土世界,文艺工作者应该具备更宏大、更客观的历史眼光来表现尖锐矛盾和艰难曲折,表现农民的生存和命运。
依然追寻现实主义理想
记得台湾作家陈映真说过,文学是使绝望丧志的人重新点燃希望的火花,使扑倒的人再起,使受凌辱的人找回尊严。中国的普通老百姓不仅有物质上的需求,更有精神上的需求。这种需求是来自生命本身的呼唤。他们怎么表达自己的意志?怎样表达他们的理想?这就要求文艺工作者们重提现实主义的理想问题。今天面对乡土应该呼唤这种理想。
当然,这里崇尚的理想不是脱离农村实际的“乌托邦”,真正的理想应该建立在现实的深刻真实的洞察上,只有真正透析了“三农”问题,在现实揭露与批判之上的理想,才是真正现实主义的理想。
我现在手头还继续在写农民和土地上发生的新的故事。我有着兴趣与自信。这两者给了我创作上一个纯正的追求。我的态度首先是真诚的,最后体现在艰苦的劳动中,体现在独特的眼光上,体现在痛苦的人生思考和艺术思考上,体现在创作勇气和艺术魄力上。
有理由对明天的创作充满期待。苦难使农民具备了土地一样宽容博大的胸怀,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刻也不曾失去希望和信心。这是内心的勇敢、力量和尊严。这是农民式的高尚。我应该像农民那样辛勤劳动,文学只有沐浴了生活和人性的苦难才会有力量,才会有风骨,才会写进人的心灵深处。
回望田园的早晨,万情涌动。时代没有摹本,只有不穷的精神。文学需要承接这种精神,背负这沉重,亲吻大地,抒写人间情怀,透视时代变革的辉光。
我觉得拥有土地的人,是最富有的人。土地上成熟的果实是根和叶,即使流水冲走了叶,还会留下根的。丰厚的生活需要精美的艺术形式,但内容和形式却是不可分割的。站在时代、哲学和美学的高度如何穿透生活,把握生活?为了这个目标,我还需要艰辛地努力。
《讲话》所蕴含着的现实主义精神,一直像火炬,在土地上冷静地燃烧。它能照见坚韧的民族心性,也能触摸乡村的精神内核。源于生活的文学必须孕育着、生长着,因为土地永存。带着乡愁的情结寻找家园,带着崇高理想去创作,文艺工作者共唱一曲严峻而美丽的牧歌。
(作者为河北省作协主席,著有长篇小说《麦河》等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