【香港《明报月刊》十月号文章】题:“人大”散记作者:傅世汇
九月的北京,一年当中最好的日子,开了一个三十年来最好的会。
时近中秋,天朗气清,午间虽还有些热,早晚却已经凉得使人意爽了。过些日子,就有西山的红叶为这个季节增加妩媚。真是“天凉好个秋”!
会议是一而二的,说一是一,说二是二。一个是人大会议,一个是政协会议;政协委员列席人大,主要议程相同。两个会议实际可以当作一个会议看,所差的不过是政协委员对这些重要的议程没有表决权,不必举手、投票而已。
三千多人大代表、两千多政协委员议了整十天的,无非是三大话题:一是人的调整,二是法的确立,三是体制的改革。
新闻似旧闻。赵紫阳以新人主持国务院,成为继周恩来、华国锋之后的第三位总理,早在去年就开始有所传闻了,几个月前他由成都进入京都,进入政治局,进入国务院,终于以常务副总理坐正了总理的大位。
事情不新而新。多年来最反对和平过渡的中共,作了一次另有意义的“和平过渡”,把党政分开,把政权和平地移交给赵紫阳、万里……这个国务院的班子。
九月十日的上午,人们还看到华国锋照例坐在主席台上右边第二排的第一个位子,顺序过去,是邓小平、李先念、陈云……,到了下午,这一排却坐上了赵紫阳、万里……了,华、邓、李……改坐到了左边的第二排,党政分开,党政分明。
中共决心结束以党代政的局面。这当然不是结束以党领政,共产党领导这个国家的一切,是属于邓小平所强调的四个坚持之一。领是领,代是代,领不同于代。领政使政府机构有了相对的独立性,使国务院不再是隶属于政治局的一部分,而有了相当事实上的自主权。从中央而地方,各级政府机构也是如此,不必事事由党委来决定,自己可以决定事情应该怎么做才是最好的了。就是在企业、学校当中,也正如此,逐渐如此。以党领政,党不会放弃引领,也只是限于引领。
几个月前,中共中央书记处的成立,是一个开端,而现在华国锋主党,赵紫阳主政,是一种完成——党政分开的初步完成。这样的结束以党代政,是受到欢迎的,尽管赵紫阳的当选总理,受到了三票之多的反对(还有一票弃权),这只是全票三千两百中的三票之多。
赵紫阳的上台,另有干部年轻化的意义。尽管他比华国锋还大两岁,但样子却显得比华国锋年轻,更主要是他的一班副总理比华国锋时代为年轻,他手下的部长将来要逐渐增加四五十岁的年轻人。此外,也还是有意识地避免权力集中(中共的主席不兼国务院总理),避免终身制(不要毛泽东式的终身主席,也不要周恩来式的终身总理,尽管周是那样的受人爱戴)。
国务院这一人事上的大调整,在中共来说,党政分开是空前的;在人大来说,一届未满就换总理,也是空前的(华国锋当年的接替周恩来只是死亡引起的变动)。事情虽然空前,却处理得很好,处理得很稳,酝酿了几乎成年,没有引起任何的不安惊扰,移交是和平的,局面也是和平稳定的。用中共惯用的话来说,是安定团结。
人们更加注意的,是华国锋在宣布自己辞去总理职的同时,用了他讲话的四分之一的篇幅,承认官僚主义严重,分析官僚根源,提出克服之道,而说得头头是道。
这也是空前的。他不仅承认官僚主义严重,还承认这是制度问题。制度不改,官僚难灭。这承认既坦率,也大胆。大胆之处在于,似乎从来还没有那个共产党领袖,肯承认西方一般人所说的共产主义制度,实际是共产党人所说的社会主义制度,在造成官僚主义。但是,华国锋这样说了。
这似乎和西方的一些议论相同:共产主义制度是官僚主义的温床。细细分析,却是不同的。西方的论者是说这种制度不好,集权而官僚,要去掉这种制度;华国锋是说这种制度好,只是目前还不够好,不够完善,发挥不出它的优越性,也就带来了官僚主义的副产品,改进它、完善它,就可以逐渐消灭官僚,就可以和资本主义相比而优劣立判。一个是要推翻它,一个是要完善它,彼此的立足点是大异其趣的。大胆之外,华国锋又表现出小心,他多数时候,说的是体制,不是制度。
华国锋还承认,更确切些应该说是指出,大陆上目前衙门之多,官吏之多,在中国是空前的,在世界是无双的。这有天然的原因,中国实在太大,就人口说是越来越大了,连带着衙门和官的数目也就不能不相应而大。但也有人为的原因,这就是制度的问题。
制度不仅使官多,也产生官制。权力太集中,精力却有限,做不了那许多,不官僚才怪!这是辛辛苦苦的官僚主义。这还是好的,坏的就是滥用权力,以权代法,以言为法。
华国锋提出了要以法治国。人大也通过了一些法,还要制订更多的法,使全国上下,都有法可依。“有法可依,执法必严,违法必究”,这是几年来所强调的。这三句话和另外两句话是一个明显的对立:“和尚打伞,无法无天!”“文化大革命”的浩劫十年,党不成党,国不成国,法不成法。现在以有法代替无法。
以法治国,以法治代替人治。这是防止官僚主义的主要途径之一。走群众路线,批评与自我批评,等等,当然也是。
谈到批评,在人大和政协的小组讨论中,都有人批评指出在四人帮未经审讯、宣判之前,就公开说这一个她(江青)和三个他(张春桥、王洪文、姚文元)不会处死。
这是明显的是受了多年来缺少严格的法律观念而养成的习惯所影响。
小组会中,不少代表、委员要求有更多的审讯。
“渤海二号”石油船翻沉的事件,使宋振明下台,也使他十分恶劣的官僚作风被揭开,在小组会中也引起了“刑上大夫”和“刑不上大夫”的不同的议论,有人说“上”了,有人说还没有“上”。
从人到法,到体制,法也是一种体制。穷则变,中共正在对自身,对国家或者说政府,对经济展开了重大的体制改革。重大到带有革命的意义。
中共自己改革自己:恢复书记处;不再以党代政,党政分开;不再那样集权,减少兼职;不再有终身制,连任有限度。
中共改革国家领导体制,或者说政制:党政分开,国务院有独立行事之权;不再那样中央集权,把不少权力下放地方;而且认真实行少数民族的区域自治。
中共改革经济体制:中央不再管得那样死,地方有更大的自主权,企业也有它的自主权,有这样的三句话:“发挥优势,保护竞争,推动联合。”总而言之,是要把经济搞活,而不是管死;是要按照经济的规律办事,而不是再用政治运动的一套办法来搞经济。
在改革经济体制上,华国锋十分强调地说,目前只是迈出了第一步,而绝不会停步,更不会倒退。
中共在这上面显然是下了大决心的。不怕人家说是修正主义,也不怕人家说是退回到资本主义。他们强调,这才是社会主义。赵紫阳说,搞得好,这就是中国式的社会主义。他还赞扬了资本主义的民主好过封建主义,连资本主义的民主都不讲,那才是真正的倒退,退回封建主义去了。
谈到民主,这次会议却真是民主处处可见的。参加的人畅所欲言。批评宋振明、质询……而这些小组讨论的发言又一一公开发表在北京的各报上,过去的“密件”被解放了出来,成了今天公之于众的报道。这也有让公众判断,任人民作主的意思吧。
在举世瞩目的北京,不必进行民意调查也可以清楚知道,人们几乎一致认为,这是建国以来最好最民主的一次会议,不仅好过文革的浩劫时期,也好过文革以前被人艳称的十七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