现代哲学大家冯友兰晚年在《三松堂自述》中忆及早年教育:戊戌进士出身的冯父坚持对他先授中学再授西学,认为没有相当的中文底子,学什么都不行。这一教育方针使冯友兰受用终身,晚年深为认可。
冯友兰与其女
比冯友兰小44岁的李欧梵(台湾中研院士)先求西学后求中学,殊途同归,认定中国人文学者的根基在中学,有了中学底子,才有理解西学的基础与可靠的出发点。
在这个意义上,“中学为体,西学为用”,实在正确得很。再从学以致用角度看,没有中学根底,西学再多,亦无法融会贯通施之于用。说到底,文化是对社会现实价值的认识,中国文化来自中国历史,凝聚了中国历史发展过程中的集体经验总结,西方文化来自西方历史,乃是对西方历史发展过程的认识总结,可借鉴不可代替,可参照不可硬套。尊重中学,就是尊重我们自己的历史,尊重中华祖先的经验总结,尊重由历史文化积淀而成的民族特质与思维方式。在一定意义上,“洋为中用”必须建筑在“中学为体”的基础,渐次而行,逐渐渗透,不可简单废替。
曾经喧嚣一时的极左思潮将传统文化一棍子打倒,虽一时有助于对旧观念旧传统的扫除,但毕竟同时埋下极大隐患。当一代青年向国学不屑地“挥一挥衣袖”,他们的下一代便只能从符号概念上熟悉孔孟老庄了——既然皆是糟粕,何必浪费青春!既然国学已旧,何必再予关注。及至“文革”,我等一代“文革少年”对国学已完全断脉。而今,出于“工作需要”再去补习文言,重识儒释道,只能烧一锅夹生饭了,毕竟会背“老三篇”无法代替诵习“十三经”,我等一代人的国学只能似胡适的新诗——一双“解放脚”。
而当今的文科生(包括我的硕士生),竟视《论语》、《孟子》这样的初级古籍为畏途,感到难于啃咬,首先从心理上便惶恐起来:“裴老师要求我们读古书!”这声惊叫居然成为学生对我的“第一评价”,实在令我感觉问题严重。细细想来,这恐怕也是曾经全盘否定传统的必然。
我想作为中国学人(即便是专治西洋文化的专家),心里也会有放不下的“中国情结”,也会不时自问一声“难道月亮真的也是外国的圆吗?”毕竟,中国古代文化是一个大宝贝,诱惑力很大很大。再说了,西学再好,那也是人家的东西呵!国学再次,更需要我们去捧去捡。
1960年代,青年李欧梵“像哥伦布又发现了一次新大陆,这片新大陆,却原来就是他自己的国土,他自己的文化。他念了几年中国史,对学术界毫无贡献,却逐渐地发现了他自己。”其实,对当今学子来说,国学也是“新大陆”。凭本人直觉,国学行情已在攀升看涨,步入这条道路的莘莘学子可谓适逢其时。如香港城市大学1997年起,全校范围开设“中国文化”课程,6学分,修一学年。近年,海内外再掀国学热。当一座座国学院落成,这才发现里面少了当家的主持——国学大师。毕竟,国学血脉已断半个多世纪了,国学院易建,国学大师难出呵!
看起来,我们至少应该有限度地再竖“整理国故”之旗。如此庞大的中国文化遗产,也只有靠我们自己发扬光大。且不说古籍中凝结着东方民族特有的历史经验与价值指向,且不说“振兴中华”必须包含文化振兴,仅仅为保存和交接这份遗产,就值得我们分拨人马,专力投入,留下我们这代人对国学的思考与整理。2005年,海外著名学者余英时先生赐函嘱我朝此方向努力,殷殷之盼,深撼我心。本人驽钝,犹舢板出海,惟努力前拱而已。
无论如何,中国文化是我们的根,也只有在中国文化中,我们才能找到“中国人的感觉”。陈寅恪、钱钟书、冯友兰等“文化昆仑”级的人物,均留洋多年,十分熟悉西洋文化,洋文熟得几如国文,但他们最后的学术选择,仍是皈依国学,在中国古代文化怀抱中找到最后的价值归宿。中国当代文化建设,也实在离不开国学这条根。 |