十一、王蒙的基本立场:坚持深刻性、复杂性、反对简单走极端
王蒙说,他没有能力“写出一个有血有肉而又完美无缺的人物”,他对小说人物的基本把握:林震,是一位有弱点的正面人物;刘世吾是有优点的落后人物。其他人物也各有长短,各有各的复杂。由于对笔下人物复杂性的认识,王蒙在创作时便备受煎熬。在《关于〈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〉》中,他感慨:“多么复杂的生活!多么复杂的各不相同的观点、思想与情绪的波流!……在写到这一切的时候,作者曾经感到头绪多么纷乱、多么难以驾驭呀!甚至,他无法给自己的小说安排一个结尾呢……”尽管备受煎熬,王蒙还是怀着对“生活的提示”的执拗忠诚,成功地写出组织部的深刻复杂性,人生的深刻复杂性,写出了生活的原生性、混沌性。显然王蒙认为,惟有忠实地写出生活的复杂性,才能深刻地反映生活、揭示生活。
正像《红楼梦》等追求描写生活复杂性、原生性、混沌性的作品的命运一样,深刻复杂的《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》遇到了来自评论家和社会公众的各种不同的解读及评价,相互间发生了巨大的争议。许多见解和作者的想法不一样。对于大多数评论,王蒙表示能理解、承受,有的还有所启发。但王蒙惟对一种解读倾向非常不安,那就是——走极端。非黑即白,非好即坏,并以这种简单浅白的态度来解读作品。王蒙说:“正像人物在生活中是多方面的、复杂的,作者对人物的认识、态度、感情也是多方面的、复杂的,甚至是有某些矛盾的(林震和刘世吾都反映了这种矛盾)。于是狂热歌颂林震的意见出现了,大骂作者的狂热歌颂的意见也出现了,这两种意见在争论中互为因果各走向其极端,而作者无限惶恐了。” [28]简单走极端的情形分两种,一种是好话,即夸作者的“狂热歌颂”;一种是坏话,即“大骂作者”的扣帽子、打棍子。不论好话与坏话,王蒙都不苟同。
王蒙坚持的深刻复杂性,当然不是写作技巧上的。把故事编得花哨一些,情节跌宕起伏一些,人物面目扑朔迷离一些,比方说把林震往先纯洁后老谋深算上写,把韩常新往先市侩后纯洁朴实上写,把包袱埋得多一些、抖得多一些……这些都是写作方法,而不是王蒙所坚持的“生活的提示”的题中之义。王蒙坚持的是人生及其生活的矛盾多重性所决定的深刻复杂性,就是说人生不可能非黑即白,非好即坏,非仇即爱,非明即暗,非左即右,而是互相渗透、纠缠在一块儿,呈现出一种生活的混沌与驳杂。在阶级阵营对垒比较分明、人的爱憎也比较分明的革命战争时期,这种样式的小说一般难以产生(不过,毛泽东甚至并不反对红军长征的时候看《红楼梦》)。而恰恰是在和平时期,在当时毛泽东认为中国社会主要存在的是大量人民内部矛盾的时期,王蒙的《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》应运而生。它与革命时期的文学审美有了区别。是喝彩呢?棒杀呢?还是容忍呢?还是既批评又鼓励呢?围绕这篇小说发生的巨大风波和争议,从另一个角度来说,也是在中国社会从革命战争到和平建设的巨大转折时刻,从领袖到知识界到公众,对这个问题的一次集中的思考掂量、争论辩驳。群众的思维主流总是趋向简单概括、浅白易懂,惟其如此思想与理念才能够流行,才能够为大众掌握。其普及性优势显而易见,而其对复杂生活的细节忽略和潦草概括乃至一定程度上的走偏歪曲,对深刻本质的浅白解读,这些负面效果也相伴并生。这种负面效果,往往与作品的受众面成正比。坚持深刻复杂性,反对简单走极端,使王蒙在这场轰轰烈烈的论争中,显得比较孤独、比较无奈。
从1958年夏季起,王蒙一被发至景山少年宫工地做小工,二辗转北京郊区从事农业劳动,三又到新疆改造了16年,直到1979年复出文坛。20年的政治试炼,20年的煎肠疾首,20年的泪尽则喜。经历了不平凡的人生沧桑,王蒙对人生的复杂性体会当越来越深刻,直至刻骨铭心了。如果说,1957年春天王蒙对简单极端性的惶恐和对深刻复杂性的认同,还只是书卷气的,还只是写作态度上的,甚至可能是一种无意识的思想萌芽,那么1979年以后的王蒙,便越来越清晰、越来越坚定了。
王蒙复出文坛后,很快开始了他的文学井喷。又一次引起争议的,是他扔出了集束手榴弹——一批借鉴西方现代主义、意识流等手法的短篇、中篇小说,如《夜的眼》、《春之声》、《风筝飘带》、《海的梦》、《蝴蝶》等。王蒙不承认他是为意识流而意识流,而认为他之所以打破空间、时间顺序来写,是尊重人们心理世界意识流动的真实复杂的状态。这是生活对王蒙的提示,对这种提示的忠诚,使王蒙充满了艺术的胆识。即使激赏并推荐他任中央委员、文化部长的胡乔木,提醒他暂停现代派文学实验[29],他有所接受,但没有根本改变。他的依旧复杂、并充满深刻反讽与黑色幽默的小说《坚硬的稀粥》,在1991年又一次遭到了教条主义者的扣帽子、打棍子。他在1995年人文精神大讨论中,拒绝与当时的所谓“片面的深刻”的文学观点做妥协,坚持“复杂的深刻”的立场,连续发表《沪上思絮录》、《我们这里会不会有奥姆真理教》、《精神家园何妨共建》等文章、谈话录,不惜付出腹背受敌、两面不讨好的代价,他的那种“神清何惧演而变,气爽随它栽与批”[30]的对清明理性的坚定捍卫,表现了一种历经沧桑知天命的智者姿态。他对新一代文艺作品伪造民俗以模仿马尔克斯等人,颇不以为然。他对近年一味揭露干部腐败阴暗面的作品评价不高,认为当前干部也有建功立业的一面,把官场说得一团漆黑也是走了极端……王蒙在60岁那年,总结了11条人生经验,大多与反对走极端、坚持复杂性有关,比如“不要相信简单化”,“不要相信极端主义与独断论”,“不要被大话吓唬住,不要被胡说八道吓唬住”,“不要搞排他,不要动不动视不同于自己的为异端”,“所以我提倡理解,相信理解比爱更高”,“我承认特例,但更加重视常态”[31]……经过一个甲子的阅历,王蒙这一立场更加坚定,成为了他的处世哲学、人生态度和文学品格,成为他文学的同时也是人生的基本立场。
梳理历史事件的资料及其线索,总是让人有所总结、有所发现。尽管毛泽东五谈《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》,已是49年前的往事,但49年前那个春天的信息,今天依旧有其现实意义。《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》还活着,历久弥新,而毛泽东提出的“双百方针”,依然是召唤和推动当代中国文艺与学术蓬勃发展的旗帜。思想的萌芽会长成大树,花谢了也还会再开。回顾、梳理、抚摸、探讨这段历史,不仅是怀旧,更多的是启迪。
注解:
[1][2]《毛泽东文艺论集》第173页,第176页,中央文献出版社2002年版。
[3]陈晋主编《毛泽东读书笔记》,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。
[4]《中共党史简表》第281页,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。
[5]《北京日报》1956年9月30日,第3版。
[6][7]《新文学史料》1999年第3期,第133页,第135页。
[8]《文汇报》1957年2月9日,第3版《笔会》专栏。
[9]《人民日报》1957年1月7日,第7版。
[10] [12]《百年潮》1999年第4期,第30页,第31页。
[11]《新文学史料》1999年第2期,第94页。
[13]《南方文坛》2002年第6期,第33页。
[14]《新文学史料》1999年第3期,第134页。
[15]《王蒙说》,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,第319页。
[16]《新文学史料》1999年第3期,第135页。
[17]薄一波著《若干重大决策与事件的回顾》,中共中央党校出版社1993版,第590-592页。
[18]《百年潮》1999年第4期,第33页。
[19]《南方文坛》2002年第6期,第34页。
[20]《王蒙文集》第20卷,第55-56页。
[21]《新文学史料》1999年第2期,第112页。
[22] [23]《新文学史料》1999年第3期,第135页。
[24]《人民日报》1957年5月9日,第7版。
[25]《王蒙文存》第21卷,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,第11页。
[26]《王蒙文存》第23卷,第3页。
[27]《王蒙文存》第21卷,第3-14页。
[28]《王蒙文存》第21卷,第5-6页。
[29]《王蒙说》,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年版,第309页。
[30]《绘图本王蒙旧体诗集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、华宝斋书社2001年版,第46页。
[31]《王蒙自述:我的人生哲学》,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年版,第231-239页
摘自《长城》2006年2期