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大跃进”顶峰时期另一项引人注目的创举就是人民公社。人民公社的出现实际上是为了消除农村的私人财产,创造一种新型的集体生活方式,并准备在数年内快速进入共产主义社会。人民公社既是经济生产单位,又是基层政府机构。不仅管理农业生产,也管理地方工业、商业、教育与民兵训练。肯乃斯·李伯朔:《大跃进与延安领导精神》,见麦克法夸尔主编:《中国的政治》,纽约:剑桥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,第95页。农民被编入公社属下的生产队。当最初的公共食堂、敞开肚皮吃大锅饭和吃饭不要钱等办法行不通后,又改用工分制计算报酬。
更有甚者,“大跃进”的目的,不仅是通过技术革命使农业和工业同时快速发展,而且还发动一场“文化革命”以期消除文盲,提高教育程度。运动要求在15年内,每个人都能读懂《资本论》,每个生产队都能培养出自己的李白、鲁迅、聂耳和梅兰芳。罗平汉:《八大二次会议与大跃进的全面发动》,《文史精华》2004年第2期,第30页。
具有讽刺意味的是,所有这些崇高、天才和英雄的举措,以及“苦战三年根本改变全国落后面貌”见1958年2月3日《人民日报》社论。的集体努力,都误入了歧途并导致了根本性错误。其后果是,农业和轻工业产量大幅度下降,各种过度的失控行为导致了大规模的混乱和浪费。苦战三年所造成的全部经济损失高达1200亿元,陈卫华:《大跃进运动对中国现代化的两重性影响》,《党史研究与教学》1998年第1期,第28页。需要此后5年的时间来恢复国民经济所遭受的脱轨与破坏。当初“多快好省”的目标却以少、慢、差、费而告终。更不消说人命的损失。在1958—1963年的6年里,根据保守的计算,因“大跃进”及其影响所造成的非正常死亡人数,大约在2200万—3600万人之间,这是饥饿和营养不良的结果。2200万的数字引自李成瑞:《“大跃进”引起的人口变动》,《中共党史研究》1997年第2期,第1—14页;但杨继绳在其新著:《墓碑》(香港宇宙出版公司2008年版)中给出了3600万的数字,更另有统计数字高达4600万。整个中国陷入一场空前严峻的灾难之中。
这一人为的浩劫究竟是如何发生的?长期以来已见不少答案,尤其是新时期的中国领导人。他们从毛泽东的错误里接受了许多深刻的教训,转而用来促进中国经济的成功增长。简而言之,是他们认识到了毛泽东的乌托邦思想。毛泽东迷信中国会很快步入共产主义社会,物质贫乏和阶级剥削将不复存在。他主张限制“资产阶级法权”、取消工资、取消商品经济,甚至取消作为交换媒介的货币。显然“大跃进”成了毛泽东追求这一梦想的热情尝试。怎奈超越历史阶段,迅速实现共产主义的理想终成幻想。他没有认识到,平稳持续的国家建设,只有一步步通过试错改良、掌握必要的知识和技术才能实现。就像他后来说的,由必然王国到自由王国的飞跃,是在一个长期认识过程中逐步完成的。毛泽东:《十年总结》,见http://wwwmarxistsorg/reference/archive/mao/selected-works/volume-8/mswv8_53htm。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代替不了经济理性,更何况毛泽东头脑发热而起的革命和狂想。尽管这一干劲和理想是为了国家的强盛,在当时得到普遍的认同,从高层精英到广大群众皆跟着一起头脑发热。
1960年秋,经过一系列曲折事件(包括罢免批评“大跃进”的国防部长彭德怀),到了事态严重直逼眉睫的时候,毛泽东才最终领悟和领导一场反对“共产风”的战斗,开始有计划的退却。他自己也退居“二线”,把清理烂摊子的任务留给了“一线”的刘少奇、周恩来、邓小平等人。这些任务包括大规模削减过分的投资,把原料转移给农业和消费品的生产,停止过度分散以加强经济协作,调整公社组织,还给生产队自主权,允许农民的自留地和自由市场,并恢复物质鼓励。
然而,一线领导为修复“大跃进”破坏的国民经济而做出的努力,毛泽东并不赏识。反而怀疑他们若不是走资本主义道路,就是已变质为修正主义(即严重偏离了马克思主义的发展道路)。因为他们允许在农村恢复个体单干,在工厂实行物质奖励,在教育制度上发展双轨制(即将职业教育与学术教育分开),以及在文学艺术上重现传统(即封建)的主题。哈里·哈丁:《1966—1969:中国危机》,见麦克法夸尔主编:《中国的政治》,纽约:剑桥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,第152—153页。此外,毛泽东再次表现了他对一线领导下中国经济缓慢保守步伐的不耐烦,尤其不满他提出的“三线建设”(即对中国广阔内地大规模的建设)未能得到快速落实。1964年末他严厉批评了北京的“两个独立王国”(即李富春领导的国家计委和邓小平领导的中央书记处)。接下来,就在1965年初改组了国家计委,设置小计委(由余秋里和陈伯达领导。陈后来出任中央文革小组组长,当非巧合)以取代“深受僵化的苏联模式影响”的大计委。一言以蔽之,毛泽东从未放弃过他对于“大跃进”的执着与眷恋之情,以至于认为在他经济革命的宏伟计划获得重生之前,有必要发动一场更加全面的政治革命。这场革命采取了一个更为抽象的形式,叫“抓革命,促生产。”“抓革命”者,与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斗争也;“促生产”者,促社会主义之生产也。这一结果就是1966—1969年的“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”。由于毛泽东对尽快发展中国这一愿望的不懈追求,尽管有“文革”初期的三年的混乱,九大之后(1969—1970)在经济建设和生产发展上又出现了新的跃进。1969—1970年原是“三五”计划的最后两年,而“三五”计划正是在毛泽东的监督和干预下制订出来的。刘国光主编:《中国十个五年计划研究报告》,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,第274—276、282—287页。
如同“大跃进”一样,引起同僚恐慌的“文化大革命”,也是毛泽东亲自发动的一项关系社会工程和国家建设的巨大努力,其结局亦不幸如“大跃进”一样的错误。当然,在“文革”中,毛泽东关注的重点并不限于经济。出于意识形态纯洁性的追求(防止中国变色。与此相反,邓小平的“猫论”却认为颜色并不重要),作为一个永无休止的革命家,毛泽东又开始了一项全国范围的总动员(特别是在城市都会)。他鼓动上百万学生红卫兵和工厂工人造反派“炮轰司令部”,以揭露政府的黑暗面,并向各级政府机构夺权,尤其是揪斗层层的“走资派”。同时,毛泽东亲自动手清洗党内高层,包括最引人注目的国家主席刘少奇,及党的总书记邓小平。
毛泽东发动“文革”的动机当非论者所称的那样邪恶,说他进行整肃和害人性命只是为了确保个人权力而不惜一切代价。毛泽东偶尔感到大权旁落的怀疑通常被夸大了。事实上,他在位期间的绝对权威和最高领袖地位从未受到过挑战。如果只是为了清除政敌,他“只消动一个手指头”就可以扳倒政敌,没必要发动一场群众性的运动。毛泽东宣称要解决的问题,不仅是反对腐败、官僚主义以及社会和国家机器里的资本主义复辟,而且要把每个中国人心中自私的天性连根铲除。“文化大革命”是为了重塑中国的未来,要使每个人重获新生,要人们在“灵魂深处爆发革命”,甚至改变人的本性,为了共产主义的涅槃而去私忘我。就在“文革”前夜,在其著名的“五七指示”中,毛泽东表露出近似柏拉图理想国式的设想,要造就出共产主义的新人类,每个人“既是工人、农民、战士和作家,还要批判资产阶级”,多重角色聚于一身,“又能从事农副业生产。又能办一些中小工厂,生产自己需要的若干产品和与国家等价交换的产品”。同上书,第349页。(这种超越现实的设想,闹不清是怀古之思还是极端远见,都显然与市场经济的规范以及现代社会的分工原则背道而驰。但这一设想后来还是付诸了实践,1968年,无数的干部和知识分子被送往五七干校接受再教育和思想改造。)我们甚至可以说,毛泽东在“文革”初期“扫荡一切牛鬼蛇神”的偏激运动,就是为实现“六亿神州尽舜尧”而打扫前庭、开辟道路。这正是毛泽东在“大跃进”高潮时期就已经披露的构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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