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五六十年代文学的主流特征看,1956年的文学并不“典型”。当代文学史上那些“煌煌巨制”、“经典”之作,还没有哪一部是在1956年出版。《三里湾》、《保卫延安》、《红旗谱》、《林海雪原》、《红日》、《青春之歌》、《上海的早晨》、《创业史》……要么早一点,要么晚一点,偏偏都绕过了1956年。这一年,不是出“大作品”的时刻,然而,却是充满锐气、一扫正统气息乃至令人惊为“左道旁门”的作品涌来的一年,是“小荷才露尖尖角,早有蜻蜓立上头”雨后清新之气扑面而来的一年。
感受1956年的文学,最好的方式也许是把视线凝聚到一个特定的点上——《人民文学》杂志。这是中国作家协会的官方刊物,全中国文坛德高望重的龙头老大。然而从1956年到1957年,它的表现与其“身份”可以说很不协调。这绝不是说它让人失望,相反,它让人喜出望外;因为它出人意料地放下所“应有”的庄重、持重,展现出朝气蓬勃的面貌。
实际上,进入1957年,毛泽东内心的探索精神比1956年还要强烈和炽热。最高潮出现在2、3月间,他连续作气象非凡的讲话或思路极为放达的指示。1957年春天几次讲话中他飞扬的风采,能使每个在场者动容。就连颇富知识理性的傅雷,也情不自禁被感染。他在3月12日当场听了毛在宣传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后,写信给傅聪传摹其情形,竟至于陶醉:“那种口吻,音调,特别亲切平易,极富于幽默感,而且没有教训口气。速度恰当,间以适当的pause。笔记无法传达。他的马克思主义是到了化境的,随手拈来,都成妙谛,出之以极自然的态度,无形中渗透听众的心。讲话的逻辑都是隐而不露,真是艺术高手。”
1956年的中国,太像是“改革开放”初期的1979、1980年。经济和社会层面,还未及受到什么触动;求变图新,率先从精神与思想层面显现出来。在这一点上,两者惊人地相似。“改革开放”初期有真理标准大讨论、思想解放运动,1956年则有毛泽东所称的思想上“一场解放战争”和他亲自倡导的“百花齐放,百家争鸣”;“改革开放”初期提出“尊重知识,尊重人才”,1956年则提出“向科学进军”、造就大量知识分子。
身为文学研究者,对于1956年前后文坛态势的特别,体会尤深。其斑斓多彩,在“改革开放”前的全部当代文学中,岂止是首屈一指、鹤立鸡群;事实上,绝无仅有。
到“文革”结束为止,当代文学无论我们给它怎样的评价,看得高一点,或看得不那么高,都有其理由,也都难免发生歧见。只有一条,不必争论,亦无可争论,即:这一段的文学,骨子里没有“探索性”。
“探索”之于艺术的重要性,想来无须赘言。它并不反映艺术的水准、质量,换言之,对艺术讲,缺少“探索”不是什么生死攸关的事情。它也不表示艺术的萧条与繁荣;即便不事“探索”,艺术生产照样可以运行,作品也能够源源不断产生,甚至丰收高产。
那么,“探索”对什么有意义呢?对艺术的活性有意义。它是艺术创造力的指标,是艺术家激情、想象力、主动性的刻度———从而,代表和标识着艺术是生趣盎然、富于生机,还是僵滞沉闷、呆若木鸡。而在我们的体验中,一件虽然并不完善却富于探索性的作品,总是比看上去无可挑剔然而却四平八稳的作品,更招人喜爱。这不光反映着人的天性,也勾连艺术的本质精神。
1949-1979,中国文学可能有一些“丰碑”,但确实看不到“探索”的踪迹。原因是在基本原理上,它禁止“探索”。“探索”,以创作自由、无禁区为前提,而就从这前提起,那时文学已被阻断了“探索”的前景。当然,这里是指公开存在、发表和出版的文学创作。越出于此,在民间自发文学当中,可以找到一些“探索”的现象,例如60年代初X诗社、“太阳纵队”这些地下文学团体,对于它们的讨论须置于别的题目之下。
不过,以上唯一要排除在外的,是1956年的文学。从五六十年代文学的主流特征看,1956年的文学并不“典型”。在我记忆里,当代文学史上那些“煌煌巨制”、“经典”之作,还没有哪一部是在1956年出版。《三里湾》、《保卫延安》、《红旗谱》、《林海雪原》、《红日》、《青春之歌》、《上海的早晨》、《创业史》……要么早一点,要么晚一点,偏偏都绕过了1956年。这一年,不是出“大作品”的时刻,然而,却是充满锐气、一扫正统气息乃至令人惊为“左道旁门”的作品涌来的一年,是“小荷才露尖尖角,早有蜻蜓立上头”雨后清新之气扑面而来的一年。
沿这一线索,有一组“另类”作品和年轻的作者映入眼帘:刘宾雁和《在桥梁工地上》、《本报内部消息》,王蒙和《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》,林斤澜和《雪天》,耿简(柳溪)和《爬在旗杆上的人》,陆文夫和《小巷深处》,邓友梅和《在悬崖上》……视线略微延长,还将看到:流沙河和《草木篇》,高晓声和《不幸》,宗璞和《红豆》,张贤亮和《大风歌》,李国文和《改选》,刘绍棠和《西苑草》……80年代笔者曾在大小不等场合与他们中有些人一起参与文学会议,透过80年代的光线,打量他们自如的神态和身影,我不禁闪过一个念头:这些人当年似乎是提前出现了,他们其实属于另一个时代。
感受1956年的文学,最好的方式也许是把视线凝聚到一个特定的点上———我指的是《人民文学》杂志。这是中国作家协会的官方刊物,全中国文坛德高望重的龙头老大。然而从1956年到1957年,它的表现与其“身份”可以说很不协调。这绝不是说它让人失望,相反,它让人喜出望外;因为它出人意料地放下所“应有”的庄重、持重,展现出朝气蓬勃的面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