历史永远是诸种元素交织一起行进。
毛泽东1955年5月17日召开十五省书记会,明确批评了中央农工部对农业生产合作社实行“停止发展,全力巩固”的收缩方针,中央农工部立即对此进行了相关的检讨和调整,重新制定了计划。6月14日,在毛泽东外出视察未归的情况下,刘少奇主持召开了一次中共中央政治局会议。会议听取了中央农村工作部的汇报,批准1956年在已有67万个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基础上发展到100万个的计划。刘少奇在会上说,明春发展到100万个,关一下门,办好了让中农自愿来敲门,关键是保证中农自愿。现在有一些研究农业合作化和研究邓子恢的著作,将刘少奇这些话加在毛泽东头上,既不严肃,又混淆了当时的历史真相。
原山西省长治地委第一书记王谦1951年底调往华北局,具体搞农业合作化研究指导工作。1954年华北局和其他大区撤销后,王谦被邓子恢要到中央农村工作部任副秘书长。王谦是1955年毛泽东与邓子恢就农业社发展速度问题发生争论的知情者之一。改革开放后,他曾口述过这件事的基本脉络,一字一句颇耐人寻味。王谦说:
应该说,邓子恢同志是很瞧得起我的,出面要我去,给我什么农工部副秘书长,并且是让我协助陈伯达工作。陈伯达是中央和毛主席指定的农村工作部副部长,专管互助合作的,当然很重要呀!说实在话,真正在工作方面的重要的环节上,我是给领导同志提过意见的。其中有一次我提过很要紧的意见,但是最终没有被采纳。当时我想,邓老要是听上我的意见,或者廖鲁言同志的意见,他不会有那次问题——所谓“砍”合作社什么的。
那时候,中央农工部也不开部务会,名义上确定廖鲁言同志是常务副部长,在底下也给我们宣布说:我们过去都在地方,对中央的工作方法什么的,我们都不熟悉,要多听廖鲁言同志的,他在中央多少年,对毛主席,对少奇同志和总理,他都是很熟悉的,什么事情该怎么做,什么该做,什么不该做,要听他的话。其实并没有完全这样做!
我提意见那次,是真心帮助领导同志的。那时,我已经听说主席对“砍”合作社很不满意,而且也嚷出来说是邓老提议让“砍”30万个。就在这个时候,他召开了一个处长以上的部务会议,廖鲁言同志参加了。为什么会引出这个“砍”的问题呢?因为河北、浙江、陕西合作化出问题了嘛,农民有杀猪的、卖牲口的,如此等等,发生了这么一些情况。
在这么一个情况下,邓老提出要“砍”农业社。可是毛主席不是这个思想,所以开会讨论该怎么办。我看这个也不说,那个也不语,实在耐不住了我就讲了自己的意见。我说:邓老,咱这样讲,您看好不好?现在是4月份,春耕紧张得很厉害,该春耕下种了。我们过去搞群众运动,减租减息也好,土地改革也好,历来都是采取的一种措施,经验性的东西,就是在生产紧张了,农田要下种了,庄稼要收割了,停止运动。这次是不是也这样,让它缓一缓,加以巩固,我们多做工作,能巩固多少算多少,不要提这个“砍”字,我觉得这个“砍”字,刺激性太大了。咱尽量做工作。人家实在要出去,就让他出去。有的地方一个村两三个合作社,有的不愿意了,它解散了,让它自然地散了,我们不要说把它“砍”掉了。你看,这样是不是好一些,更稳妥一些? 实际上,在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上,邓老的指导思想是正确的,后来对他的批判是错误的。那么,当时我为什么要给他提意见呢?主要就是觉得他讲的这个“砍”字,提法欠妥当,太刺人。
我讲了以后,就跟廖鲁言同志递了个眼色,希望他能帮我一下腔,让邓老不要说这个“砍”字了。廖鲁言同志说,邓老,我看王谦同志说的这个办法比较好,是不是咱就不要再说这个“砍”字了。邓老说,好!咱就不说“砍”了。
可是到了四五月间,中央农村工作部召开了第三次全国农村工作会议。当时,我正在旅大欢送要撤离的苏联红军,完事就赶回来参加这个会。全国各省的农村工作部长和管农业的书记都到会了。原来,邓老说他不讲“砍”了,可就在这个会上,他讲着、讲着又说“砍”它30万个,巩固了也不错。他又讲这个“砍”字了。我一听就很紧张,休息的时候我把农工部秘书长杜润生同志拉出会场说,老杜啊,邓老可又说“砍”啦。他说,你看,说得好好的,怎么他就又讲了!
这以后,就是毛主席7月31日讲的《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》的报告。那就是主席又听到消息了。有一次,在北京饭店召开的河北省关于合作化问题的会议。在这中间,有个礼拜日,中央农工部的几个同志相跟着到了北京饭店。河北各县的第一书记都在那儿,他们去了就对人家说,你们那儿有多少个合作社,要解散多少个,让人家解散10万个。林铁同志是河北省委第一书记,就跟刘澜涛(时任中共中央副秘书长)同志说了,这一下就闹到中央去了,主席就知道了。这是一。
而邓老呢,在农村工作会议后又给刘少奇同志作了汇报,说我们认为,主席提出130万这个数字还是高,我们的意见还是要“砍”掉多少,留下多少。刘少奇同志一听,就觉得邓老的思想没有通,就去告诉了毛主席。毛主席二话没说,坐到那儿还是继续写他的《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》的报告。
第二天,还是第三天,就是主席已经写出那个报告以后,有一个复写的东西,廖鲁言同志有一天拿回去了,好像是一个礼拜日,我记得是7月8号呀是几号。那时候,邓老以为农村工作会议开过了,和河北的同志也谈过了,他就到玉泉山去了。廖鲁言同志是晚上在中央知道这件事情的,第二天早上起来就召开部务会议。在会上,他第一句话就讲:主席怪罪下来了,要我们农村工作部作检讨!
会上,大家谁也不作声。第一个发言的是五处的处长,在晋西北工作过,后来在宁夏当过省长。这个同志在中央农村工作部是管水利建设的,另外他还管投资这些事情,但不管合作化。他讲:鲁言同志,你知道,我当初要求回农村工作部来工作,不在四川的原因。至于现在部里头的检讨,我来以后也没有参与合作化工作。意思就是他没有可检讨的。
这个同志讲了以后,下面就没人说话了。人家都不讲,可我得讲呀,因为我是协助陈伯达管农业合作化工作的,我要不讲还像话吗?我说,我来中央农村工作部才刚刚一年时间,就得作检讨。可是邓部长不回来,咱怎么检讨呢?廖鲁言同志说,我已经把这个东西送给邓老了,邓老给我来电话说马上就回来。我说,那好,等邓老回来后,他说怎么检讨,我就怎么检讨。
邓老回来后没开会就带上部里的五六个人去给毛主席汇报了。当时,我认为,邓汇报后,毛主席当面说一说他就完事了,可万万没想到在各省、市、自治区党委书记会议上不点名地批评了他,错误地指责为“小脚女人”;接着,在扩大的党的七届六中全会上又公开点名批评了他,而且还定性为“右倾机会主义”。当时,中央还批准3个原来不在会议名单上的人参加这次七届六中全会,就是批准了农村工作部的我、李友九同志和陶桓馥同志,陶是廖鲁言同志的爱人,也是农工部副秘书长,两个副秘书长,一个二处处长。是谁请求批准我们参加会议的?是陈伯达还是廖鲁言同志?不清楚。当我们参加六中全会听了批判邓老所谓错误的情形后,心情很沉重。好在历史就是历史。
(张国祥2011年11月23日转述)
王谦当年的口述表达了这么几个信息:
11955年春季,毛泽东已明确反对“砍”农业生产合作社。
2王谦、廖鲁言提意见反对“砍”的说法,邓子恢接受了。
3全国第三次农村工作会议,邓子恢的报告中仍讲了“砍”,“砍30万,巩固了也不错”。王谦很吃惊。(但现在有关农业合作化的原始文件,均是邓子恢报告的最后一节摘录。查不到完整的报告)
4毛泽东写《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》前后发生了这么几件事。其一,河北省在北京饭店召开农业合作化会议,中央农工部的人去要求人家收缩10万个农业社,被省委第一书记林铁反映给刘澜涛,最终反映到毛主席那里。其二,中央政治局会议开会初步议定到1956年发展100万个农业社(未作决议)。毛泽东不同意,要求发展到130万个。邓子恢认为高了,向刘少奇反映仍要维持100万个,刘少奇向毛泽东反映,说邓老的思想未通。显然刘少奇的思想通了,同意130万个。
5毛泽东《关于农业合作化问题》写好后,廖鲁言曾拿复写件到农工部说:毛主席怪罪下来了,要农工部写检讨。王谦准备检讨。邓子恢在玉泉山打电话回来,说等他回来说。
6邓子恢连夜赶回面见主席,即7月31日报告会前(毛泽东已写好这个报告后),坚持认为计划发展100万个初级社较为适宜,发展130万个初级社高了。
关于邓子恢那天晚上面见毛泽东的情景,邓子恢生前曾对他老伴讲过,又传给邓老的孩子们。
邓淮生接受笔者采访,曾专门谈到这件事:
那天我父亲去主席那儿天快黑了,第二天天快亮才回来。因我母亲那晚一直没有睡,时间记得比较准确。父亲说,那天晚上他和毛主席讲,发展农业合作社定计划,为什么最多只能定100 万个,他跟毛主席算了一笔细账,很细。他说,毛主席特别记下来,当时也算,数字算式还在报告纸的背面。改革开放后,我到中央档案馆查找父亲当年的一些资料,在毛主席的一份手写稿的反面,看到了有关农业合作社的一些数字,很可能是毛主席那晚随手所记。这两位老战友对自己的观点都觉得在坚持真理,为民请命,都丝毫不让步。母亲问父亲,快上10个小时,你们就谈这一个问题?父亲说就谈这一个问题。你想想,谈的有多么细。细中有深吧。父亲觉得自己调查得很深很全面,毛主席和他的关系也很深很好,觉得会接受自己的意见,谁知一开会才知道完全不是那个事。母亲曾埋怨父亲,所有的人后来都接受了毛主席的130万个农业合作社计划,你就顺水推舟接受下来就行了。硬顶,有什么好处?父亲的老秘书也觉得父亲太认真了,也不是不同意搞合作化,100万个与130万个没有本质的区别。但父亲觉得两者不一样,超过了现实条件定计划,就会犯“左”倾机会主义。欲速则不达。他不会那样,除非自己没有认识到这一点,认识到了就要坚持真理。
(邓淮生2011年9月23日口述)
从邓子恢的角度,重新回归1955年春夏与毛泽东的争论,可能有种种坚守的理由,邓子恢的高风亮节足以叫我们每个人景仰。由此一般人都责怪毛泽东,认为邓子恢关于发展农业社的判断是对的;但从毛泽东的角度,从新中国在夹缝中战略思考的角度,从当时错综复杂的地缘环境角度,也可能毛泽东这种大国独立加速发展的战略理由,足以大过其他种种理由。周边形势急剧地不断演变,迫使毛泽东不断修改加快发展农业合作社计划,能130万,决不100万,以加快农村社会主义改造带动城市,迅速建立社会主义制度,以万众一心赢得周边地缘环境相对安全的战略空间。这里面包含着举国战略与一方面战役的区别。在1955年险恶且瞬息万变的周边环境下,也可能不得不为之。况且,毛泽东要求中央农工部当年计划是130万个初级社,而非要求当年发展高级社,这是今天不少舆论混淆了的。
古人云:“机不可失,时不再来”,毛泽东以洞察历史把握现实的远见卓识,深谙其韵。其雄才大略,在某种意义上凝聚了中国五千年文明史的精华。但其深邃性和前瞻性,当时并不被更多的人正确理解和执行,即使浴血与共的老战友也遗憾如此,更遑论他人?!这是历史真相的一个层面。另一个层面,毛泽东所坚持的大国战略被具体执行者向前冒进一步或半步,往往容易简单地衍变为某种“左”倾冒进的“原点”,至今不少人将农业互助合作运动后期过快,多归结为毛泽东错误批判邓子恢“小脚女人”,其原因不能排除此点。历史真相的复杂性和层面性,引人三思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