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整个起草《上海公报》的谈判中,双方都在审时度势地寻找并运用谈判筹码打压对方。美方最擅长的莫过于打“美国国内政治中的阻力”和“苏联”两张牌。一方面,大倒“苦水”,强调尼克松政府在美国国内遭遇的阻力--台湾院外游说集团,亲苏、亲日、亲印反华势力,国务院的不同意见,美国大选的压力等等。另一方面,打“苏联牌”--向中方提供苏联在中苏边界军事部署的情报。美方试图利用提供情报的方式,起到“大棒”与“胡萝卜”并用的效果,用诱压的手段,迂回地告诉中方其面临的困境。在向中方提供情报之后,基辛格为避免造成“美苏勾结,对抗中国”的印象,又主动向中方通报美苏谈判的进展情况,强调苏联非常希望能与美国在医疗卫生、民用航空、环境合作和经济合作等领域达成合作协议。中国方面对美方的频频攻势,采用了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办法,借《上海公报》中有关经贸往来和交流的表述向美方施压--“台湾议题谈不妥,将难以考虑双边经贸往来和交流等事宜”,并表示“双方若不能在台湾议题上达成一致意见,可能就没有《公报》了”。
需要指出的是,罗杰斯始终被排除在《上海公报》的谈判之外。他是在2月26日从北京飞往杭州的专机上才读到了《上海公报》的拟定稿。罗杰斯和格林等人从拟定稿中挑出10多处毛病,并附上一份修改意见,上交给尼克松。基辛格不得不重新回到谈判桌,同乔冠华讨论。
美方提出的异议体现在台湾议题上主要有三处:“(1)建议不要用‘所有中国人’(all Chinese), 而要用‘中国人’(the Chinese);(2)建议将‘对该立场不持异议’(does not challenge that position) 改为‘对此不持异议’(does not challenge this);(3)建议将‘由中国人自己’(by the Chinese themselves)改为 ‘由海峡两岸’。
中方表示对此是不能接受的。“所有中国人”是在有意地强调“大陆的中国人”和“台湾的中国人”,“所有”强调了大陆与台湾的同根、同源,而“中国人”则不能强调这一概念。“对该立场不持异议”是采用反复的修辞手法再次强调“只有一个中国,台湾是中国的一部分”这个原则,而“对此不持异议”中用代词“此”(this)一带而过,不能充分地强化这一立场。“由中国人自己”暗含的意思是:台湾议题是中国的内政,应由中国人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。美国在台驻有军队和军事设施,如果用“由海峡两岸”,势必会涉及美国在台的军队和军事设施。美国卷入台湾议题将是中国政府不希望看到的结果。
中方的表述有效加强了“台湾是中国的内政”、“两岸同根、同源”的表述力度,而美方提出的修改意见无疑是在淡化这种观念。乔冠华再次表示若双方未能达成一致意见,将不会有《上海公报》问世。对此,中方是有心理准备的。基辛格最终只好放弃修改在台湾议题上部分表述的想法。
最后,中方提出将“美国必须从台湾撤出其所有部队和军事设施”改为被动语态,即:“所有美国部队和军事设施必须撤出台湾”,基辛格表示接受。被动语态在修辞中往往会起到强调主语的作用,中方的这种表述是在有意强调“美国从台湾撤军”的事实。
双方一旦在“台湾议题”上的表述初步达成一致,在国际形势、经贸往来和交流等方面的讨论进展就相对容易了,并最终促成了《上海公报》的发表。
六、结语
综观中美双方在台湾议题上整个博弈过程,中国共产党采取了原则的坚定性和策略的灵活性相结合的方针。当中方原则上的坚定性遭遇美方实用主义的就事论事、模糊、规避的态度时,中方以不妥协的态度有力地捍卫了国家主权,在坚持原则的前提下,在具体细节上采取灵活性的策略,实现了“共赢”。
首先,中方对台湾归属问题的高度重视与“举重若轻”的谈判态度相结合。从1971年5月26至29日周恩来起草的《中央政治局关于中美会谈的报告》,即对美谈判的八项原则中,便可知台湾归属问题在对美解冻谈判中的重要性。报告的前四条都是针对“台湾归属问题”提出的,第五、六、七条又是同“台湾归属问题”紧密关联的。参见陈东林、杜蒲编《中华人民共和国实录》第3卷(吉林人民出版社,1994年)第173页。转引自陶文钊《中美关系史(1949-1972)》(上海人民出版社,1999年)第536页。在基辛格与周恩来的首次会谈伊始,周恩来即明确阐释中方在台湾归属问题上的立场,并引用《德黑兰宣言》、《开罗宣言》、艾奇逊的《白皮书》等加以佐证。中方对台湾归属问题的高度重视和原则上的坚定性是不言而喻的。等到尼克松和毛泽东峰会时,毛泽东特有的诗人气质,以与蒋介石交往多年为引子,巧妙地提到了台湾问题。他诙谐地称蒋介石是“我们共同的朋友”,并且说道“我们同他的友谊要比你们长。”只是由于毛泽东奠定了“只谈‘哲学问题’,不谈‘具体问题’”的基调,使得他未在台湾问题上作出明确表态。但当时毛泽东说得很清楚,“具体问题”由周恩来谈。而周恩来在同尼克松的诸次会谈中,都明确地表达了中国在台湾问题上的强硬立场。《尼克松回忆录》中记载的毛泽东在会见尼克松时曾提到“这个(台湾)问题不是大问题,国际形势才是大问题”〔美〕尼克松著、刘炳章等译:《尼克松回忆录》中册,新华出版社,1990年,第251页。--“台湾事小,世界事大”的说法有悖史实。
其次,美方对《上海公报》的高度企盼是导致美方在《上海公报》有关台湾问题表述上让步的主要原因之一。尽管在《上海公报》谈判的多轮较量中,美方曾打出“苏联牌”、 “国内反对派”的幌子,试图诱压中方在台湾归属的原则问题上让步。但中方提出的“台湾议题谈不拢,双方不能达成一致,其结果将是不能发布公报” 则是美方万万不能接受的,因为《上海公报》关乎尼克松在国内政治中的安全,是为尼克松赢得政治积分的重要一票。否则,美国公众会质疑尼克松政府:堂堂美国总统,万里迢迢、屈尊访华,最终两手空空、无功而返,究竟是为了什么?同时,《上海公报》无疑会对苏联产生巨大震撼,从而为尼克松同年5月访问莫斯科做良好的铺垫,“中国牌”能使尼克松在对苏谈判中拥有更多主动,能有助于美国更有效地运用“诱压”手段实施对苏“缓和”战略。
最后,谈判中有关“台湾议题”的议程设置既是中美权力较量的结果,亦是双方“需”“求”共生的产物。中美关系解冻谈判是一种典型的“非对称型”谈判,即:两国的资源配置和实力不对称。国际关系中有关“权力”的传统理论并不能完全解释这种谈判的结果,即:强国在对弱国的谈判中,总会处于强势地位,赢得积分。谈判中并未出现美倚重其强势国力,设定谈判议程的局面。美方最初设定的谈判中对台湾议题有意“规避”的“模糊”态度在遭遇中方要求美方明确阐释在台湾议题上的立场时,尤其是在面对周恩来苏格拉底式的提问时,不得不作出正面回应。这一方面是由于谈判的微观环境--中方占据的天时、地利、人和所致郑华:《国际谈判中的权力研究》,《国际论坛》2007年第4期。但更为重要的是,美出于对苏全球战略的考量,需要打“中国牌”压苏联人重返限制战略性武器谈判的谈判桌,需要中国帮助美国解决越南问题。这就是说,在国际舞台上,中国已经成为美国不能忽视的政治力量。正是在基辛格所奉行的“不在乎一地、一役的得失,而关注对整体力量对比的考量”理念指导下,《上海公报》的发表使中美双方在台湾议题上形成了一个“暂时便利”的双赢。
(本文作者 上海交通大学国际与公共事务学院副教授 上海200030) |